一醉

加百列

早上，她被晨祷的钟声唤/醒，侍女们早先准备好一袭点缀着蓝色碎钻的洁白长裙，准备在她用餐后为她更衣。这是她亲自为自己设计，专程挑出来以备今日之用的服饰。她独自进入热气蒸腾的浴池，留下的唯一贴身侍女为她刷洗身体，修剪指甲，并喂以她带有灵力的露水，这让她不用进食便精神百倍，不用时时刻刻闭眼，在祷告时念想着融入那温暖的光里。

“你还是这般了解我，弥黛拉（Mydaira)。”被泡舒服的身体不想出来，但她还是振作起，击水溅了弥黛拉一身。欢声笑语中，加百列起身，任由鱼贯而入的侍女帮她更衣梳发，将发做成她所喜爱的小卷，披在后背和肩头，再为她戴上星光批发。最后，弥黛拉夸张地将手掌至于双颊边，做出惊呼的模样。

“殿下太美了！”

加百列含笑不语，她习惯了年纪小的侍女叽叽喳喳的称赞。极早前开始，她精挑细选，将少女天使收做侍女，培养她们成年，引导入军队、学院、或者圣术修行院，天使长身边的位置不好抢，每批都是怀着憧憬和野心的青年天使，大多刚刚步出初级学院，内心火焰燃烧正旺。

银色的紧身胸衣V字开领，前方系一银链，她指挥着一屋子女伴停止嬉笑，赶紧前往帮她束腰穿鞋。尔后，她带上一屋子尾巴，摆了出门见人专用的冰霜面孔，登上屋外早等着的马车，抛下火星天的诡谲美景，浩浩荡荡往耶路撒冷去了。

以大天使米迦勒命名的教堂位于耶路撒冷城中心，处于/宁静大道（Serenity Аvenue）与王冠浮岛（Crown Isle）中间，正对着中心广场。此刻，广场被清空，天使有序或站立或飞行，排在大教堂前的七分通道两边，层层叠叠，千光耀日，饶是加百列见证过神创世的奇景的双眼也有瞬间恍惚。马车停在空中，她从中间的道路飞行到教堂白玉岩的大门前，受到天使群的欢呼致意。她定了点，却是四大天使里除开缺席的米迦勒最后一位到的。圣子自昨晚始便立于圣坛前，潜心祈祷，加百列在想他是否真有能力传达神的指令，而她，作为父神的信使，是否自此失去了自出生便被赋予的神圣使命。

她也没能将此使命完成得很好。天使早已习惯了没有父神的世界；与其说创造者和领导者，不如说祂早已化为了一个符号。

信使，只是权威的一个代名词。

水晶凉鞋咔哒在地面上，清脆，警醒。弥赛亚从祭坛前转身，他灰色的眼里满溢关切的悲伤；加百列失语。

“殿下。米迦勒殿下确定不出席吗？”

加百列双手叠于胸前，“兄长他负责监视宇宙，多无法出席类似仪式，以往都是由我们弟妹操办主持的。”

“他就是爱玩失踪，不知道的以为他去与父神聚会了呢，加比你别为他找借口。”拉斐尔开口一句调侃，弥撒亚只能露出浅笑，话题转换。加百列对拉斐尔俏皮一眼，却怎么看都认为弥赛亚的笑容没到心底。

她晃了晃头，将此等荒唐想法丢弃，挂上平常的浅笑。

她到了，便不需要再等，广场上的天使都为自发出行，但教堂内全是在天界拥有重大地位的天使。加百列很从容地站在圣子身边，听他朗声念祷词。

此次仪式不是传统的集体庆祷，也不是什么节日伊始，只是个叛逆者战争的句号。

但是句号，不是一场聚会就能画下的。米迦勒的缺席多半不是故意，但加百列揣摩兄长的性情，他要是在天界，估计也不会任由圣子这般动作。米迦勒表面亲和，却也说一不二，连路西法都无法从他那里讨到便宜。

要不，那日他也不会如此……

弥赛亚的人气显而易见，仪式开始后，外方一片喧哗，广场被堵得水泄不通，翅膀扎堆，看上去就热，也或许是加百列自己心焦气燥。

她不断倾诉内心道是她自己愿意出席的：一个完美又恰当的场合纪/念她失去的友人和同胞，她同步默念着弥赛亚口中的祷词，心境很快静止，广场的喧哗也逐渐消解。

祷词不长，主要是静默，蓝蓝的天下只剩下羽毛震颤声。弥赛亚高举手中的圣光，光芒照在离他最近的加百列的脸庞上，温暖动人，让她不由自主地转头望他。他的脸也在沐浴圣光，亲和又温柔；流言说他是父神遗留力量的一部分，又说他是父神的转生，或是父神以血铸就的孩子，所以才会带有天父的十字。但我们都是父神的孩子，她固执地认为。他面容俊美，亲和善良，悲天悯人，对待每一名天使都循循善诱，大地般包容；父神的模样。

但我恨他。她想。

她不再看他，也不看在场任何一名天使，反而将目光放在天上。

一纵天使款款飞来，为首的架着一架大竖琴，他们均身着庄严圣袍，都没有加百列穿得这般随意，队伍落到前方厅地上，圣乐响起了。

庄重的音乐居然让加百列心情有了那么一丝畅快。不过，乐师的技艺比不上米迦勒。她小时候总在生命之树下听长兄神奇手指下欢唱的乐曲，天界没有谁的音乐造诣能比得上米迦勒，加百列自己也不行，拉斐尔有希望，但后者的心思大多在书本上，米迦勒事务繁忙，也很少抚琴了，更多则是挥剑，因为他代表着神族的智慧和力量。

脑海中萦绕的种种认知在音乐里跳跃，她几乎苦中作乐起来了。有米迦勒在，天界就会回到正轨，失去的也会百倍偿还回来。弥赛亚信奉者再多，天界的领袖也是米迦勒。

乐声愈加宏大，她脑海的回音也就越盛，几乎要迷糊着意识起舞了。琴音伴随着金属摩擦的铿锵声戛然而止，加百列半睁的眼突然瞪得浑/圆，眼神光如箭矢般尖锐。她见着乌列疾风般冲过大门，雷霆的王冠佩戴在他头上，周/身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架势。

“前线告急。”他道。

厅内大震，外头再次喧哗。加百列当机立断，拔地而起，拉斐尔默默跟在她身后，飞出圣堂大门前，她回头看了人群中央的弥赛亚，后者一副悲哀的表情。他没动身，因为他清楚自己帮不上什么忙。

——孤立的朝圣者。

边往下飞，她边询问乌列：“怎么回事？殿下临走前预知到了危险，特地增加了守军数量。”

“还有班次，以便接风回城的友军。”乌列道，“形势已经控制住了，但我需要更多的人。殿下不在，您是主帅。此回来进攻我们的魔族不比前次多，但平均实力骇人。我保证他们在我们土地上只能留下尸体，灵魂则湮灭在空虚之境。但据我们探测兵带回的消息，更大的风暴处于酝酿过程中。魔界外围更加扑朔迷离，我的眼已看不穿——这或许是米迦勒殿下离去的原因之一——但最终的成因在殿下回归我们之前无从知晓。我本想——”

“本想魔界腾不出手来攻击我们。”加百列冷静地接话，“路西法一堕天，我们就失去了他的踪迹。所有堕落的天使中，他的地位最高，能力最强，声望最盛，我们猜测他至少能在短时间联合跟随他陆续堕落的这一批天使们，至于早前就生活在魔界的堕天使，也不需要太大周章。”她回想起她那同米迦勒有着同样魅力的幼弟。至少在天界，从来不缺愿意誓死追随路西法的人，不知道他能否将他的魅力用到魔族身上，否则，留给他的结局可不太妙。“但是，就算联合了所有堕天使，路西法也没有反攻天界的能力。”就算他想。“……所以他的选择只有……”

“在魔界安家。”乌列叹气，“实际上，还有更多的天使在陆续堕天。边境辽阔，我们拦不住。”

这个消息加百列不惊讶，“速度大大减缓了，我想弥赛亚主持众祷的目的之一正是如此。”

“如此数量的天使，在魔界安家——如若路西法不想带着他的追随者陷入永无止境的冲突中，他们只有占领魔界一个选项。回到之前的话题上来，如果路西法方施压足够强，魔族没有道理还能抽/出更多人手。魔族常年来都是一盘散沙，分属于几位称过王的大领主，王随时在变，领土也忽大忽小。最大的可能，是某个大领主对我们发动了奇袭。”

“你说他们平均实力很强。”加百列道，内心忧虑。魔族一向不是神族的对手，两界实力对比也悬殊，所以战事并不频繁，多是魔族掠夺性的奇袭，或者标榜实力的送死行为。学者猜测：天界有多高，魔界就有多深；能得乌列如此评价，莫不是有更深处的敌人浮出/水面了？

“敌人的种类无大变化。”乌列皱紧眉头，“只是实力上升了一大截。”

他们就“敌人实力暴增”这一点进行了反复讨论，却只能来回分析着一些早已熟知的论点，以互相安抚心境。等到加百列看见天界军队驻扎的木房子堆，加快飞行速度，下落收回已有些酸痛的翅膀，脚踩地面，才意识到：虽然事出反常，伤亡众多，但神族军队好歹打退了这一波奇袭，为何乌列会以前线危急为借口将她和拉斐尔拉来。而且，他们当时正在弥赛亚所主持的祷告中。

乌列欣赏弥赛亚，认为后者的某些方面是父神的化身。他没有参加主祷的原因则因他是边境部队主帅，又被米迦勒特地嘱咐过，所以并未离了职权。不参加不是要紧的事，他却还蓄意打断了祷告。

加百列望了乌列抿紧的唇，顿时感觉也问不出任何答案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