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醉

Chapter 41

多年后，米迦勒还是会就此诟病路西法，谈及他的狠心——孩子一出生便寻死，还要抛下他，让一个单亲家长带四个孩子过日子。他们间能提取出来反复说道的再多，此事也能脱颖而出，在他们轰轰烈烈的历史中写下不可小觑的一笔。

米迦勒其实没有时间犹豫，他接过自己的剑，被战斗灌养出的本能预知到迫切的危险，当即手一扭，剑的一侧就向路西法砍去。堕天使一个平移，从容躲过。

下一秒，米迦勒就被击飞了。

力道从剑侧传来，手腕一阵麻木，和碎裂似的剧痛，再传到手臂，前胸，耳鸣目眩后，天使的身体在深渊中划出一道白色弧线，急速上升，急速下坠。

还好在一切没实体的地方摔不坏。落地时米迦勒曲了身体，还连翻几个身，将孩子护在怀内，待他迫不及待起身，见路西法已经张了翅膀朝他杀过来，连忙将婴儿用防护罩裹了，往上推得老远，提剑防卫一气呵成，才瞧见方才骇人的力道竟来自魔剑沧渊。

路西法似是完全被迷了神志，下手毫不留情，招招直击要害，米迦勒没有机会组织攻势，被动防守不是长久之计，但过招间米迦勒还是忍不住想到当初那个承诺——

原来路西法你让我发誓在事态控制不住时痛下杀手，从来没有考虑过我能否打得过你啊！

性命攸关的确能爆发出人深藏的潜力，面对一位比之前的魔王/还要强大不止多少的对手，米迦勒居然能勉强坚持那么一会儿，直到他也流/亡在这落失之地。黑暗抚摸一切，他甚至不知道他是否还在深渊，但这里又一定是深渊。不能再有其他地方了。

路西法迷上了肉搏，因由未知，米迦勒也不打算吼一句“为什么你不用魔法直接把我结果了”之类的话，仿佛嫌弃自己不够焦头烂额。路西法不会伤害他的；他抱有虔诚且怪异的信念。他最多也不过是捅了米迦勒一剑；米迦勒也捅过他一剑。好吧，被捅时的路西法悄悄怀/孕了，归根究底米迦勒造的孽大一点，虽然他们嘴上说扯平，但米迦勒一直没说出口的是，他不会从自身角度出发和路西法计较任何事了，包括现在，就算路西法疯个彻底，把他了结了，他也不带怨恨，安安心心去轮回。

让他放不下的倒不是那个刚出生的孩子，总有人会找到她，给予她安宁的生活。他担心路西法的“魔化”会不会对三界带来影响，尤其是栖息于深渊各处的人界。他担心天界和魔界，忧虑多年来的和平被蝴蝶翅膀打破。最后，他担心路西法；神能够阻止他，但在神阻止他之后呢，他会怎么样？

所以，现在还不到躺平任捅的关头。更何况，他欠路西法一个承诺。

米迦勒改换持剑的手。他的右臂使不上力，估计断掉了，无妨。开打之前他已足够狼狈，只看表面现在也没有更狼狈。他一向精通伪装，或者，精通于咬住最后的一口气。

他将保存的法力注入圣剑。剑身燃起冲天火焰。最后一搏，再怎么也要不堕天界最强战士之名才是。路西法飞身而至，沧渊当前，米迦勒左右一晃，“哐当”交上手，刹时火星四溅，星月位移。米迦勒的力量被剑上聚集的能量场吸干，顿感耳不能闻，目不能视，被推离中心少说百米，再又撞击到一坚硬平面，似撞击山岳，体内沸扬之时，五感随着轰鸣声回归，最后望了路西法猩红的眼珠后，在自/由落体中昏死过去。

天使消失在结界下，路西法见着黑暗试图跟随他涌去，却被一层严实的光幕阻挡，于是他放弃追击，转而往来的方向飞。

深渊里原本呈压倒优势的暗元素因找到归属之地，或归属之人，咆哮聚集后，四角的地貌逐渐露出光怪陆离的本相。

消失的一双双眼睛也显现出了。它们本顺着黑暗流动，聚集到路西法/身边是自然而然的事。

路西法对他们说：“你们为执念而生，应为执念而亡。”

深渊沸腾不止。黄色的光点如天幕上眨眼的流星，涌/向堕天使的方向，进而被吸收、同化。天幕每黯淡一分，路西法的气势便长一分。他的长发漂流在浩瀚又激烈的洪水下；他红色的眼底斥满金黄荧光。他任由它们拖举，细致地感受到长久缺失的，属于他的力量。他出生于上帝之后，本该与上帝相对。时刻到了。

但是，为什么？他听见有人问他。

他本以为那是米迦勒；他爱的人。“因为这也是祂的意愿。”他想回答。是那位造物主亲手将光明和黑暗分开的，也将祂和路西法分开。他永远忘不了；祂斥责他，祂蔑视他，祂召集祂的使者讨/伐他，祂置他所爱的人于他对立，祂使他承受九天九夜之煎熬。

但没有人发问。睁眼一片茫茫苍若虚空。

生于深渊，自不算生灵，它们只是逝去生灵抱有的最后一丝无法释怀的情感，因路西法遗留力量而孕育，且催生出的意识体。它们追寻着生前或因爱，或因恨，或因情而产生的执念；它们早已忘记了执念所依附的客体，空有力量，失了方向，成了一个个欲/望的容器，永远求之不得。

最后一对黄光化为行走的阴影。它停留在路西法/身前，而后者惊叹于它对他的抗拒力。

他认出了它。

“你为我而死，你恨我。”

影子摇头。

“我知道那些事不是你的本意。”路西法道，“就是你煽动得魔界有些不太平。”

影子摇头。

“我原谅你了。”

影子摇头，蓦地上蹿下跳。路西法抬头，望见上方一轮苍白的月。它发出的光竟能够刺破深渊的黑暗，直达他们所在，直达路西法眼底。

他道：“我知道你的意思，但我有我需要承担的责任。”

影子仍摇头，终是抵挡不住消逝的诱/惑，缓慢向路西法靠近。路西法久久地沉默，突然抬起手，对它说：“或许，我该以你来命名我的女儿。”

影子摇头。

“你只会摇头了吗。”路西法道，将手穿过它的身体，“回来吧，往生河才是你的归宿。”

它闭眼，深渊只剩刺人的月光。浓暗褪得差不多了，路西法降落到露出的岩壁上。被狂野放置的巨石都是创世前的风格，色彩模糊，形状奇特，像是上帝特意堆积失败品的地方。

空中一个裂缝，裂缝中冒出一名天使。

天使满头乱糟糟的红发，眼睛充/血，表情狰狞，凶神恶煞，扑到路西法/身上，出手就掐脖子。

路西法连忙拉住他行凶的手。“你想把你老公掐死，可以，但你也要为自己的性/福着想。”

米迦勒瞪大眼，将他上下看一遍，确定他虽还在“魔化”中，但好像没有完全失智，便放轻手劲，依旧按着他胸口，道：“路西法？”

“能先起来吗？”

“不行。”

路西法默然。又道：“你该清楚，我想起来你拦不住。”

“你要做的很多事我都拦不住。于是，你是要杀了我吗？”

路西法不说话，米迦勒心提起，喊：“喂，老婆，别耍我，你到底正常没有。”

路西法指着自己的眼睛，道：“你看像吗？”

虽然很不想承认，但米迦勒又出了一背的汗。他不动生息地转成防御姿态，路西法见着，嗤笑：“没用的。你回来得那么快，肯定对情况有更细致的了解。”

米迦勒想他说得对，也不多做无用功，直接问：“那你怎么不动手？”

路西法挺身坐起，米迦勒神经紧绷，跟着他直起身。堕天使道：“你不为你的性/福着想，我还得考虑我的。”

他们变相拥抱在一块。闻言，米迦勒抱了他，忍住没问之前为什么就不考虑了。引火烧身难为明智之举。

抱着，路西法问：“祂送你回来的？”

“嗯。”

“祂和你说了多少？”

“没时间理太清，除了我现在更打不过你了。”

“那你还来送死。”路西法叹气，声音里是深深的疲惫。

“这怎么能算送死，万一我成功大义灭亲，为民除害了呢。”

路西法不抱了，松手，米迦勒顺势又把他掀倒。

“就你那水平连同归于尽都做不到……”本还想多嘲讽两句，被米迦勒堵了嘴，路西法也就任亲了。他不意外，只是被吻时内心五味杂陈。

他衣服毁了，米迦勒还想抱他，又被他推开。天使内心估计也纠结，暗地盯路西法很多次，尤其对他那双眼睛。按理说魔族魔化后性格多少会变一点，可路西法也没说不让米迦勒亲——他没直接跳起来继续追杀，米迦勒已经很满意了。

他们相互扶持着——主要是米迦勒扶路西法——席地而坐。米迦勒很热心地帮他整理，裤子，翅膀，头发什么的。路西法依旧一言不发，让人心慌。

天使忍不住了——在这个鬼地方呆着也不是正道。“要不我们先上去？看看孩子。”

“你放心让我上去？”路西法道，看米迦勒的心慌在脸上一闪而逝。“放心，我和祂不一样，他才是掌管空间的神。我呆在这里的确对你们威胁小多了。”

米迦勒当即扯出一个笑容，道：“说什么呢，我们当然要一起。哪有你这样的，孩子刚生完就不要了。”

路西法点头，跟随他站起，等结伴起飞了，才说：“孩子……”

“当然不会有事。”米迦勒道，“你想给她取名莫拉，我没意见。”

路西法道：“算了。她不让。”

“那我们再想。”

“米迦勒。”飞了一会儿，堕天使拉住他。面前的天使全身上下不可谓不狼狈，刚才也光顾给他打理，也没抽时间自己理理头发。只是他眼神依旧清澈。面对这样一双眼，路西法几乎说不出话，只是道：“我爱你。就算是最开始，也是我先爱上你的。你不要怀疑我。”

米迦勒道：“听听，你说出这种话，到底是谁怀疑谁！”他握住路西法的手，“我好好的。上头多半快乱了，我们带上女儿，回家吧。”

“……嗯。”路西法只能这般回答。

“我爱你。”米迦勒补充。

“嗯。”

多年前，米迦勒练成一套就算面对魔化后的路西法也能触碰其内心的绝技。方法论多样；很多时候，一个吻足以。